(不刻意的美學,不是終點,而是起點。圖面來源:IDEOGRAM)
我一直覺得,空間有一種「姿態」。
那姿態不是設計師塑造出來的,而是時間與生活慢慢養成的氣韻。
有時我會想,一個家的氣質,究竟是被設計出來的,還是被生活寫出來的?
前陣子,我看到幾張居家空間的照片。那幾張影像有種說不出的「不刻意的美學」,房子並不完美,卻有一種沉著的氣息。家具之間留著呼吸,藝術品的存在不喧嘩,彷彿每一樣東西都剛剛好。那不是設計師的手筆,而是主人的 gesture(生活的姿態),一種由生活自然流露的氣韻。
我心想,那才是真正的「留白設計」。
我們常嚮往歐洲那種不經意的美,但事實上,l’art de ne pas faire exprès(不刻意的藝術)並不是風格,而是一種文化結果。
那樣的生活美學,需要幾個條件:時間、審美的積累、對不完美的包容。
歐洲人從小浸潤在藝術與歷史裡,他們習慣讓家具舊、讓牆面留痕跡,甚至讓光影決定一天的節奏。那份「不刻意」是長年累積的自信。
但我也清楚,在台灣,這樣的條件很難自然生成。
我們生活節奏快,設計工期短,市場要求「半年完工、立刻入住」。
大部分人希望空間從第一天就「看起來完整」,
所以設計師往往得「作滿」,把每個角落都設計到位。
更深層的原因,來自我們長久以來被「風格」這件事制約。
許多人在選設計時,習慣先決定要「某某風」,彷彿只有這樣,才不會出錯。
這種美學上的「安全感」,讓空間的靈魂被公式化,留下的創造餘地越來越小。
再加上房屋格局早被建設公司綁定:
三房兩廳、兩房一廳的固定模式,讓人幾乎只能按照預設的生活方式去生活。
我們在一開始就被框架了,即使想自由,也往往無從下手。
所以,當我們硬要去作「不刻意的美學」時,整個空間就會變的「很刻意」---很刻意的冷、很刻意的酷、很刻意的將很多設計元素拼在一起,像極了銷售中心的樣品屋,它很美,也很刻意。
我所說的「留白設計」,不是放任空間不設計,也不是偷懶。
而是把設計做到「剛剛好」,讓生活能自然接手的那個程度。
對我來說,設計師的工作是奠定結構與基調:
動線、光線、比例、色調、材質、功能。
而生活的部分,收藏、氣味、日常習慣,應該由居住者慢慢完成。
設計師的姿態,是開場;
居住者的姿態,是延續。
時間,才是最終的設計師。
一個居家空間,若要承載未來二十年的生活,
只用半年的設計與裝修去定義它的樣子,真的夠嗎?
也許我們該允許它在未來的日子裡,慢慢長出氣味與情感。
那份自然,才是真正的不刻意。
我們看過太多為了拍攝而打造的居家空間。
家具完美、燈光動人、畫作角度剛好,但一看就知道,那是為鏡頭而設計的。
那種大師級的儀式感,每個細節都無可挑剔,只是完美得讓人不敢生活。
真正的人文式儀式感,來自生活的參與。
是一個讓你的家人想坐下來聊天的客廳,一個充滿了你故事的日常的玄關,一張被日光照亮的書桌。
它不是被設計出來的,而是「被生活慢慢發現」的。
這樣的居家空間不完美,卻真實;留白於初,卻慢慢生成。
它們讓生活與設計彼此成就。
我並不是要否定「作滿」的設計。
我也能把一個家完整規劃好,把家具、燈光、軟裝全部一次到位。
有些客戶確實希望「立刻入住、立即完整」,那也是一種合理的生活節奏。
但有時,我想讓家有一點餘地。
那份餘地,可能是光線的呼吸、物件的錯位、時間的堆疊。
不是不完工,而是刻意留下空白,
讓生活自己去定義什麼是「剛剛好」。
我想,我談的,不是一種唯一的設計答案,
而是一種選擇的自由——
讓設計與生活之間,能有更多的對話空間。
我常想,對很多設計師來說,他們完成的是一件很好的作品;
而我,完成的是一個「家」,或一個「所」。
「家」是生活發生的地方,「所」是工作與靈感流動的場所。
它們都不是作品,而是承載人與時間的場域。
我不追求每個案子都成為「不刻意的美學」代表,
因為那樣的自然,不能被複製。
但我希望能讓設計多一點呼吸,
讓居住者有機會成為自己家的共同創作者。
「留白設計」的精神,就是相信:
設計師不必做完全部。
我們做到剛好,讓時間與生活完成剩下的部分。
當一個家能隨著居住者的日常、習慣與記憶慢慢生成,
那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美學。
我知道,這樣的觀念不見得適合每個人。
有人希望一入住就完美,也有人願意慢慢生活、慢慢長成。
這沒有對錯,只是節奏不同。
但如果你也相信——
家,不該一夕完美;
美感,應該被時間溫柔雕塑;
那麼,也許我們有機會一起完成那個「剛剛好的設計」。
留白不是缺席,而是一種邀請。
我留下空間給你的生活,讓家,有餘地。